赵卿言摇头:“我没有……我从来没有恨过皇叔。我只是恨我自己无能,恨我自己眼睁睁的看着他丧命,恨包拯那居高临下,不屑的目光!”
仁宗一字字告诉他:“但是要杀他的人,是我。”
“为什么?”赵卿言的目光已经乱了,他甚至来不及思考,便脱口问出。
感受到他的颤抖,仁宗眼中露出一丝不忍,但还是说了下去:“因为一封信,一封写着一个人名字,还有生辰八字的信。”
赵卿言死死攥拳,用掌心的刺痛拉回最后一分思考的能力:“他是谁?”
“父皇留在民间的一个孩子。”仁宗看着他脸上瞬间失却的血色,知道他懂了,“也算是我的弟弟。”
赵卿言嘴唇几次开合,终究没能说出什么。毕竟,他无法对自己未曾见过的祖父,还有那个叔叔做出任何评价。不能,也不敢。
仁宗慢慢道:“那个女人,还有肚子里的孩子,悄无声息的消失,只在三年之后给了父皇那样的一封信。这个也许存在,也许只是一场谎言的孩子,却确确实实的成为了皇家的污点。你知道,关乎皇家的脸面,我不能让这个弟弟的身份,被人知晓。”
皇家脸面,又是皇家脸面。
心,一点点沉下,赵卿言却点下了头。就连最痛恨这句话的他自己,也在默默维系着皇家的脸面——无时无刻。
先皇流落人间、身份不明的皇子。当今天子在民间流落多年的皇弟……这个人,是不应该存在的。
要么将这个人抹杀,要么将知道他身份的人抹杀,或是……二者皆有。至少,知道此人身份的人,必须死。
赵卿言是个聪明人,他一直都是一个聪明人。尽管无措,尽管惊骇,但他却用极短的时间,听懂仁宗的言外之意:“冉听瞳,就是其中之一吗?”
仁宗惊讶于赵卿言过分迅速的回答,同时心痛于他拼尽全力克制却忍不住发出的颤抖。半晌,他只能简单回答:“对。”
赵卿言喉咙里发出含糊的隆隆声,眼眶慢慢变红。用了极久的时间,不知用怎样的力气,他才能吐出一句完整的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焕王看到他刺破了手掌的指尖,连忙出声:“墨儿,你冷静些。”
“我怎么冷静?”赵卿言的声音微微变调,每一个字,都如同将心碾碎了一般的痛楚,“我宁愿只知道他蒙受不白之冤,恨上自己一辈子。我也不想知道,皇叔因为这样的理由,杀了根本没有任何错的听瞳叔叔……我不想知道!”
焕王沉声道:“这不是皇兄的错!”
“咔。”椅子的扶手被赵卿言生生掰断,尖锐的木片刺入他的掌心,他却没有任何的感觉。
苍白的脸,依旧苍白。空洞的眸子,依旧空洞。骨节泛白的手指,仍在缓缓缩紧。
焕王下意识看向皇兄,看着皇兄脸上的心痛与细微的恐惧,心里有些发凉。这幅模样的赵卿言,哪里还是血肉之躯啊!这样失去神采的眸子、不觉疼痛的身躯,哪里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该有的啊!
即使已经做好了准备,但他们却不愿看到这般模样的侄儿。只是这么沉默的看着,也心如刀绞。
不知是怕伤到了仁宗,还是不愿在仁宗身边多待一刻。赵卿言踉跄着起身,跌退几步,后背狠狠撞在了一边的桌案,止住了他的后退。宽大的衣袖遮住了大半的手掌,鲜血顺着被木片刺伤的手掌,从指尖一滴滴落下,落在脚下的玉砖上,触目惊心。
“是啊,不是皇叔的错……我知道。”赵卿言顺着桌子,一点点滑倒,脱力的坐在地上,地上的血沾上衣摆,在地上拖出了短短的一道血痕,“我知道……我知道……”
“轻风告诉我,冉听瞳是连一只受伤的鸟雀也要仔细医治的,他不忍心看到任何的生命消逝在他眼前。”
“冉听瞳通晓医术,他在院子里种了许多药材,长成了,就拿出去给需要的人治病。太医院里那一本本医术,一个个泛着苦涩的药材,在我认识了他之后,才拥有了生命……它们,是可以救人的。”
“以前,我很讨厌琴。因为练琴时琴弦会割痛手指,我怕疼。可是,在他的怀里,我看到了一首琴曲是怎样出现的,明白了,一首琴曲拥有多少情感。从那时候起,我深深的爱上了琴,不再怕苦,不再怕累,不再怕疼……”
“是他,拉着我的手种下了一株兰花,几根碧竹。从此,我记住了兰花那属于君子的幽香,记住了碧竹的嶙峋傲骨。学会了,如何待人如兰,如何视己为竹。”
“轻风告诉我,得听瞳为友,是他一生之幸。我得听瞳为师,也是一生之幸。”
他的声音并没有过多的情感。他的声音,一向平淡,鲜有悲喜。他擅长讲述别人的故事,却令每一个故事都是失去了情感之后的苍白色。
如同他所见的一切,苍白无力。
他说的是冉听瞳,但说的又未尝不是他这匆忙又平淡的短暂岁月?
他生来便是极美的鸟雀。可是,他没有心,没有作为一个生命所应有期待。他聪颖、乖巧、顺从,所以他将接触到的每一样东西都用心去记、去做好。
他曾看着父王布置的诸般作业紧紧咬唇,也曾因为琴弦划破手指而委屈落泪。无论是依偎在兄长怀里读书,还是躲在叔父身后看人习武,其实对一个孩子而已,远远没有表面上那般喜爱。
可是,他乖巧,也聪慧,所以他将父王所有的要求都一一做到,并习惯这别样的折磨。
作为叔父,仁宗也好,焕王也罢,更在乎的可能是侄儿的优秀,而非他是否开心。或者说,他们希望侄儿开心,但在优秀面前,可以忽略其他的一切。
直到他随冉桐轩去了轻风宫,直到他从轻风宫回来,这个乖巧的孩子眼里,有了光。
他依旧优秀,但他异常好看的眸子深处,不再是忍耐,而是渴求。
没有人可以否认,今日的赵卿言,是轻风宫成全的。
若无他们,赵卿言纵是千般优秀,也争不过心中的魔。在一次次可以将再坚强的人折磨疯的病魔手中,救下他的,不是这些时刻陪在他身边的亲人,而是那个千里之外,心有牵挂的人,甚至是已经死去多年的人。
埋入心底的伤口,被生生挖开的滋味,哪里会好受?
仁宗与焕王都不是心狠的人,更对这个侄儿狠不下心。此时,无言可答。
能得他们二人为师,确为一生之幸。
“轻风,他的死,有关系吗?”
九个字,停顿了两次,每一次停顿都很久才接下后面的话。每一个字,在他心中都经过了极久的挣扎。
但是这个问题,无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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