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仁者之心
僧显受冯朗之命北上平城，先拿着书信去了高允家。高宅位于平城南城，只有草屋数间。
僧显起先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说高允到平城已经十来年；而且在凉州一战中，他刚刚因参谋之勋被赐爵汶阳子，加建武将军。但高允家里只有六间草屋，院子也是用儿子们打回来的柴枝围起来的。正是七八月间，有些柴枝落地生根，竟然抽出了绿芽，看上去倒也一派生机盎然的样子。
僧显随高允走到屋内，但见屋子里几乎没有什么装饰，高妻和孩子们都穿着布袍。事实上，僧显进门那会儿，高妻还在那里忙着织布，两个儿子则在院子里收拾从山上砍下来的柴枝，打算明日拉到集市上去卖。
僧显没有想到高家如此贫穷。在燕国，他在冯弘的尚书府当家僧。当年冯弘是燕国的实力派人物，自然府邸气派，所用不凡。到了平城及长安之后，因着冯朗和“风影号”的关系，僧显所见的官宦之家很少有像高允这么穷的。
高允将僧显让到屋内坐下，对自家的贫穷安之若素。高妻亲自奉上一碗麦茶：“我家没有酪浆，请大师将就喝些麦茶。”
僧显合十致谢。
喝着这由炒香的麦子泡的茶水，僧显则在心里盘算着是不是要问一下高允家里为何这么穷。但想了想，出家人的好奇心不必那么强，毕竟魏国制度，官员没有俸禄，如果官员不去盘剥百姓，又不主动索贿受贿；又或者皇上的赏赐太少或根本没有，那就只能像高允这样让儿子上山打柴、妻子织布来养家糊口。
想到这里，僧显放下茶碗，掏出冯朗的书信，双手恭敬地交给高允，又口头说了一下冯朗的想法。
“长安关陇重镇，人口繁杂，冯刺史能想到办学授经，这一招好啊。至于人选，凉州士人确实很多，待我和一些人谈谈，还要崔司徒同意放他们走才行啊！”高允展信看了一遍之后说。
“凉州士人不是都迁入平城了吗？好像平城一下子也不需要这么多士人？”
“眼下凉州人口被分成好几类区别对待。崔司徒可以用的士人，他会奏报皇上，留在中书省。朝廷马上又要开始编国史了，估计不少凉州士人都要来做这件事。另外一些有才但又不能为崔司徒所用之人因为名声太响也只能留在平城，毕竟这些人之前在姑臧都任职枢纽。部分凉州人士将迁往平城附近恒州的平凉郡，这是为凉州人专门设置的平凉郡。余下的人将根据他们的才能或者发往北边边镇，又或者散往全国各州。让我来找找崔司徒看看哪些士人可以前往长安。”
“有个金城人赵柔，少年时就以德行才学知名于河右。牧健时任北凉的金部朗。他现在京师，也没有什么事情做。或许他可以去长安。还有一个凉州儒学大师刘蛃门人程骏，此前任东宫侍讲，眼下也在京师无事。我来找他们谈谈看。”
“那就多谢侍朗费心啦！”僧显合十致谢。
僧显又想起冯朗交待自己找僧达请高僧之事，就又问起来：“侍朗，冯刺史还想请高僧大德前往长安，不知侍朗有何看法？”
“哎呀，刺史有些情况可能不清楚。这一次，在姑臧打仗时，估计到最后因为士兵不够，沮渠牧健竟然把姑臧城里三千和尚组织起来当了僧兵，要他们上城楼巡视。打下姑臧城之后，皇上一怒之下要杀掉全部僧兵。皇上说，‘道人就要坐禅行道，而你们这些人竞来做贼，实在该杀，明天全斩了’。第二天到了时辰，只见有数丈赤气直接遮住了太阳。国师寇谦之为这些僧兵求情说：‘上天为这些和尚降下异像，因为他们本心并没有想着去和魏军打仗，愿皇上看在上天的份上不要杀这些和尚。’皇上的弟弟赤竖王也和寇天师一起为这些和尚求情，他们才没有被杀。现在，皇上将这三千和尚全部分散到北方边镇去了。据我所知，只有牧健的国师释玄高、昙曜和尚等极少数大师被太子留在宫中，还有些达官贵人可能请一些和尚当家师。这个任务你恐怕很难完成呀。”高允摇摇头。
“佛家子弟为何要上城楼杀人？”僧显低下头，双手合手。
“我想这些佛家弟子也是无法，若不上城楼杀人，他们大约也只能被杀。”
“凉州高僧甚多，此次不知道有多少人能逃出生天？”
“我在姑臧时听说牧健的弟弟安阳侯逃到了南边。这安阳侯曾到西域于阗学法，从天竺法师佛驮斯那受《禅秘要治病经》，返回河西后又译出了《禅要》。听说大军围城之前，他就单骑而出。只可惜这一次去姑臧见不到他，不然可以好好向他请教一下呀。”
高允讲着讲着，突然停了下来：“大师，刺史要请高僧南下长安，只是私人想请高僧还是与乐平王及长安镇将窦大人一起上书皇上？”
“刺史遣和尚前来，就是私人行为，没有向皇上上书呢。”
“那就好，那就好。”高允点点头：“你大约还没有见到僧达大师，不少情况还不清楚。之前，有信佛的太后在，皇上对信佛之人会网开一面。尔今，太后一走，皇上会怎么做，大家心里都没有底呢。你也知道，前几年，因着国库空虚，有人进言说有太多人去当和尚了，没有人种地了，皇上就下诏禁令五十岁以下的人出家当和尚。”
“我在长安，城里总挤满了各式各样逃难的人。当此乱世，除了佛祖能给我们安慰之外，谁能看到众生的苦难？”
“大师，你看到的、我看到的和皇上看到的不一样啊。你也知道，这一次皇孙出世，皇上将年号改为‘太平真君’，那是因为寇天师17年前呈上的《图箓真经》有一句‘辅佐北方太平真君’。尔今皇上大败蠕蠕、东平辽海、西征凉州，北方一统，太平盛世已经到来。寇天师的道教越来越受到皇上的信任，尔今皇上又对崔司徒的话深信不疑，他们俩在皇上身边，我只担心佛家信徒的日子会越来越不好过呀！”
“僧显回到长安，必将侍郎之忧告诉刺史。”
“请转告刺史，就说我高允建议，若可能，不要公开倡导佛法，切记切记。”
僧显合十，与高允道别。站在门口，僧显终究还是没有忍住：“侍朗也已出仕十来年，不知为何如此乐贫？”僧显的潜台词很明显，毕竟高允在长安、姑臧都曾任职，不致于一点搞钱的机会都没有。
“神鹿三年（430年），阳平王杜超征我及吕熙等分诣诸州，共评狱事。其后不久，吕熙等即以贪贿而入罪，唯我以清平获赏。我若为钱而出仕，不如回乡授业。但既已出仕，当以仁者之心为天下百姓谋啊。”
僧显无言，惟有低头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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