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庆那天在一枝梅挨了刘梅一耳刮之后，那种痒痒的感觉几个月也不曾消失。他常常摸着脸上挨打的地方，仿佛就感觉到刘梅那手的温柔似的，得到一种额外的享受——那只打他的手还在他的脸上，任他肆无忌惮地抚摸一样。自然，这事刘梅是不知道的，如果她知道了，一定会后悔自己用手打他，而应该用脚踢才是。
这天，赵庆躺在窗子底下的大木床上，趄着身子摸着自己的脸，摸着摸着就笑出声来。耳听得院外的街上仿佛有他婆娘的叫骂声，也懒得去管她。正自在，谁想他老婆满脸煞气地进来，不分青红皂白，倒提腿将他从木床上拉下来，一顿臭骂，直骂得槽道里叫驴脸上的驴毛也纷纷地脱落下来。赵庆无故在木匠们面前失了颜面，顿时火冒三丈，狠狠地抡了他婆娘一个巴掌。谁知那河东狮变本加厉，发疯似的扑了上来。赵庆自知难敌，急要躲时脸上早被指甲划了一道血印子。他只得认了倒霉，看家里实在待不下去了，便灰溜溜蹭出了棺材铺，正好见刘梅面若桃花、身似玉树似的从一枝梅出来，见了他却只怔了一怔，径直把手中的一碗饭给了台阶下躺着的一个叫花子就进去了。赵庆看那叫花子却不是李三癫，心里便宽展了些许，早忘了刚才的不愉快，就嬉皮笑脸地想过去。又想刘梅那眼光远远地看着就像是两支利箭，若真的去了，还不是自取其辱。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又看看太阳当头照，脸上火辣辣地痛，才又想起老婆做的手脚。用手一摸，竟还流着血，再也没有了被刘梅打过的感觉，只得叹了一口气，低头进了西门。赵庆无处可去，看鼓楼底下围了好多人在下棋，有心过去，又怕脸上的血印子叫人看了打趣，直到转过鼓楼，这才突然想起妹夫包聘仁还和自己臭味相投，说得来，合得去，不妨去扯会儿干蛋，顺便也抹点不花钱的膏药。赵庆这样想着，不觉加快了脚步。
原来赵庆的婆娘在家里闲待不住，就出去浪门子。不知是谁家的长舌妇就把赵庆在一枝梅调戏刘梅不成，反而丢了许多钱的事说了。那婆娘顿时醋性大发，就去一枝梅门前骂街，骂得刘梅性起，掖了柳腰上的护裙就要出来撕她的嘴，恰店里正坐了宋喜在吃闷酒，听门外骂得凶恶，知是赵庆的婆娘，早不耐烦了。又见刘梅倒竖着柳眉就要出去，唯恐又惹出事来，就拦在刘梅面前，手里端着半碗酒就出来了。这时，赵庆的婆娘把个纳了半截的鞋底子插在腰里，正骂得起劲，哪料宋喜把半碗烧酒往她的脸上一泼，然后眯了眼睛盯着她说：“哪来的野婆娘，猫骚情似的，吵得人吃不得酒。”赵庆的婆娘不防，突然受了这一激，连忙用袖子擦了。哪想她越擦眼睛越磨得厉害，直擦得那眼成了一潭水涯滩，才看清站在面前的是一个高条的粮子，不禁又恼又羞，又不敢上前撕拼，只得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谁知道宋喜听了骂，一步上前，提了赵庆婆娘的头发，说：“野婆娘，再敢骂一句，我就把你的眼珠子给抠出来。”嘴里说着，手一用劲，酒碗硬是给他捏碎了。赵庆的婆娘哪见过这阵势，只觉得两只脚快要离开地面了，痛得她脸都变了形，眼泪像抹布水似的被拧出来。
宋喜手一放开，那赵庆的婆娘便像裹脚布似的堆在地上，还要撒些泼出来，谁知宋喜一跺脚，将手中的碎瓷片往地上一掼，一声断吼“还不快滚”，吓得那婆娘屁滚尿流，鼠窜而去。
宋喜看那婆娘进了棺材铺，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然后大踏步进西门去了。
刘梅站在门口，不知道赵庆的婆娘平白无故地骂自己是为了哪一桩，又看宋喜进了西门，想起他刚才阻止自己的眼光，虽然只是短暂的一瞬，但足以使一座冰山融化。想起他常常是一个人来一枝梅喝闷酒，又不时地看着自己，待自己不小心也看他一眼时，他却又有意躲开，这是为什么呢？难道……十六七岁的女孩子，情窦已开。刘梅想到此处，不觉脸就有些红，心也“突突”地跳个不停。又想自己早已是吴绍成未过门的妻子了，宋喜也知道这茬，他是正人君子，为什么会做此非分之想呢？刘梅想不出个头绪，赶紧收了心猿意马，返身走进了店里不提。
赵庆一路懊丧，来到保和堂的门口，恰巧碰见吴先生扶着儿子吴绍成从保和堂出来。赵庆拐不过弯，只好硬着头皮跟吴先生搭讪了几句，看着吴先生提着药包和儿子吴绍成一步步去了南苑。赵庆看二人走远了，原本拉长的脸上那两条新刻的蚯蚓，仿佛突然掉在了那两只原先的蜈蚣身上，禁不住跳了跳，绽出一团冷笑。
吴绍成贪吃了几枚杏子，不慎染上了痢疾已经有好些天了，日日到保和堂来，但仍不见好转。一碗一碗的药汤像泼在石头上一样，不见微效也还罢了，谁料自那天碰见赵庆，反而越来越重了。刚觉得舒服些了，吃了点儿东西，过不了一会儿就又去拉，而拉下的生生原本就是刚刚吃下去的，又带着昏迷，有时候甚至一两个时辰不醒。吴先生也没有法子，只得眼睁睁看他一日不似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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